追讨过欠薪的人，找不到工作了…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何国胜
编辑 | 向由
拿到入职体检报告后，小雨收到HR的消息——原本可以入职的工作“黄了”。问题出在入职前的背景调查，集团背调发现小雨此前有过民事诉讼记录，不符合入职规定。
“诉讼记录是否决项，这是集团的规定。”HR如此告诉小雨。“我当时很崩溃。”小雨说，那份被背调出来的诉讼记录，是前公司老板跑路后，她和同事们一同去法院提起的劳动合同纠纷，她是原告。
2024年5月，法院下了判决，让前公司老板限期支付小雨工资。但赢了判决，却输了新工作。小雨向新公司的HR告知了前因后果，希望她能向集团解释，再争取一下。但最后，小雨仍被否决。
“这种事我觉得正常人都想不到，很无语，我算是刚进社会就被骗了，碰到这种跑路的公司，打了官司又没拿到钱，还要我们因为正常维权承担更多的后果。”小雨说。
《幸福到万家》剧照
不过，小雨想不到的事情早有发生。此前，据《工人日报》，劳动仲裁经历成为求职者的“污点”，一旦跟前公司打过劳动仲裁，后续求职中很可能在背景调查环节因为这一经历被拒。
实际上，“污点”的范围远不止劳动仲裁记录，而是涵盖了整个诉讼记录。
2年前，在上海打拼的张玉梅找了一家知名车企4S店的文员工作。经过两轮面试后，对方满意，让她去做体检尽快入职。但在这之前也需要做背调。
做完体检后，张玉梅接到HR通知，她的入职资格被取消了，原因也是背调查出来她有诉讼记录。张玉梅要了背调报告，才发现所谓的诉讼记录是她七八年前起诉别人还钱的债务纠纷。
“我是原告，别人欠我钱长时间不还，我去追讨回来。”张玉梅说，HR告诉她不管原告还是被告，只要有过诉讼记录，都不予录取。
“我很震惊，没有想到一个自我维权的行为过了很多年后，来影响到我的求职，感觉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张玉梅不解企业其中的逻辑。
诉讼记录，否决项
小雨没能入职的岗位并非高管或特殊岗位，而是一家民营医院的影像科普通职位，只是这家民营医院主体属于上市公司，所以需要做背调。
所谓背调，是企业为了降低用人风险，对候选人的基本信息、学历、工作经历以及能力等进行多维度评估和确认的环节。
在面试这家医院前，小雨在四川另一家民营医院待了近半年。那是小雨在2023年毕业后找到的第二份工作。入职时，医院还未正式开业，处在筹备阶段。那段时间，小雨他们没什么事干，偶尔打扫卫生、清算工作用具。月余，小雨他们突然接到通知，医院换人接手，因为前老板没钱跑路了。
彼时，他们当月的工资未发，新老板说愿意给些补贴，让他们留下来。但“后来新老板准备给医院账户注资时，发现医院欠债太多，所以他也跑路了”。小雨说，因为公司欠了她5000多元的工资没发，行政部门的同事就带着他们去跑劳动仲裁，仲裁院未受理，让去法院，他们去法院递交材料立案。
《集体降职》剧照
法院以劳动合同纠纷立案后，不久开庭，“因为我们人很多，开了几次庭才开完，开庭的时候老板也没来。”小雨说，今年5月10日，法院下了判决，让公司在15天内支付工资，但直到现在都没拿到。
7月，小雨重新开始找工作，不再纠结之前的纠纷，可新的问题随之而来。
“我找到一家上市民营医院的医学影像岗位，通过两轮面试后，人事说没什么问题了，让我去做体检。”小雨回忆，她刚拿到体检报告，HR就说背调查到她有诉讼记录。小雨忙跟HR解释，那是为了讨薪才打的官司，希望可以跟集团说明一下。
慌忙中，小雨还给当时的承办法官打电话，问他能不能撤销案件，对方说已经判决的案件无法撤销，况且这跟找工作没有什么关系。可现实并非如此。
之后不久，HR回复小雨：“我刚问了，否决项。”
HR告诉小雨，因有诉讼记录无法录取 / 图源：受访者供图
千里之外，张玉梅同样因为诉讼记录被取消入职，她当时应聘的岗位跟小雨一般普通。
“我找的是上海一家汽车4s店类似文员的岗位，有时候要打电话约客户，偶尔还要搬一下桶装水、资料什么的，体力上也要做一些，是很基础的岗位。”
张玉梅说，听到自己因为有过诉讼记录被拒录，“我都气笑了，这又不是什么很机密很重要的关键岗位，就是个打杂的，怎么还这么谨慎，好像很惧怕员工有法律意识。”
张玉梅记得，当时公司背调查出来她两条诉讼记录，一条是别人欠钱不还，她无奈追债；另一条是跟装修公司解除装修合同而诉至法庭。两次诉讼，最后都庭前调解了，没有进入到实质的审判阶段，法院最后出了裁定书。
“我从2008年到上海，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张玉梅说，此前她从来不知道普通的诉讼记录也能影响到求职。当时被拒录后，2022年11月，她将此经历分享到了社交平台上，评论区里很多人表示他们有过同样的经历，其中，不少人表示是因为有过劳动仲裁经历而被拒录。
众人疑惑，正常的诉讼或劳动仲裁行为，怎么跟求职扯上了关系？
“没有绝对答案”
“在我经手的案例里，有过劳动仲裁记录的候选人，基本上都被拒了。”在某猎头公司负责人黄婷看来，尽管劳动仲裁记录或诉讼记录是否影响求职不能一概而论，但据她多年的经验，大部分企业主对此仍比较介意。
“他觉得是有风险的。”黄婷解释，企业主会觉得求职者在跟原来的公司有纠纷的情况下去选择劳动仲裁或诉讼，那跟他们合作的时候，也有可能会去选择这种方式，而这是一种风险。
不过，黄婷觉得更现实的原因是“他们有的选，同时有几个候选人，相差不大，选这个有劳动争议的有风险，那肯定选另外一个没有争议的人”。黄婷说，企业主不会深究求职者申请劳动仲裁或诉讼的具体原因，而是直接规避可能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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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这样所谓的风险规避不只局限在劳动仲裁或者民事诉讼方面。黄婷举例，此前由他们推荐的一位候选人，经过几轮面试后进入背调环节，在这个过程中，用人单位听到该候选人有些不好的传言，就否决了该候选人。
之后，黄婷他们通过了解，发现那些传言纯粹是谣言。“企业不是说更相信这些谣言，而是觉得既然有谣言就是有风险的，宁愿不要。所以（延展来说）对有仲裁记录的人，求职的时候其实不太友好。”黄婷说。
不过，黄婷也表示，她看到的景况之所以是这样，也可能跟他们推荐的职位比较高有关。因为一般高职级的岗位才会在入职前进行详细的背景调查。
但前述小雨和张玉梅的经历，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她们二人应聘的都是普通岗位，但都经历了背景调查，并因为查出有诉讼记录而与即将入职的工作失之交臂。
在某家国企HR李梦的经验里，一般中小型公司针对特殊岗位（如财务、采购、法务等），或者对中层、管理岗位有背调。而一些大型企业或上市企业，对大部分岗位都会做背调，只是细致程度有别。
“我们做背调的时候，知道求职者有劳动仲裁经历或诉讼记录的话，是会去了解相关信息的。”李梦说，至于会不会影响入职，要看具体的情况，看求职者劳动争议或仲裁的原因和背景。“如果是基于用工方的不合理，譬如什么拖欠薪资或是倒闭去追偿欠款，我们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是员工一方的原因，基于调岗或过于计较工作安排的话，我们就会有所考虑了。”李梦告诉南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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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消费品上市公司的资深HR林森跟李梦看法大体一致。
“我们对重点岗位和高职级岗位的求职者会关注下他背景调查里是否有一些犯罪记录或民事诉讼记录，对于普通的岗位，从成本角度来说，不太会花钱去做背景调查。”林森说，他们公司需要背调的岗位约是40%，而且他们使用第三方背调服务，单人背调成本约是800-1500元。
若查询到求职者有劳动仲裁记录或诉讼记录，只要是合理的，不会直接否决，而是会在试用期内去观察考核。
不过，林森表示，在疫情之前，如果有仲裁或民事诉讼记录，他们的确会慎重考虑，但疫情之后，各公司的情况都不太好，拖欠薪资、变相裁员的公司很多，所以之后发现有仲裁记录时也更能理解大家。
“企业到底会不会因为你有仲裁记录而不录用你，没有绝对答案。”某资深背调员刘菲告诉南风窗。她认为，这一问题的答案要分公司来看，“有一些企业是绝对严谨，我要的人得零瑕疵，背调的时候，只要他有任何一点瑕疵，都不要，因为他们可挑选的人才太多了。”
而据她的经验，通常金融或者国企事业单位对求职者有仲裁记录等劳动争议很介意，基本上不管是合理维权还是恶性仲裁，都不想招录。“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更倾向于服从性高一点的的员工。”刘菲说，互联网大厂对此没有太敏感，有劳动仲裁或者诉讼记录的，会看他具体的仲裁原因，就事论事的去评估求职者是否适配岗位。
“人怎么能因为
行使权利而受到歧视？”
除了对结果感到意外，小雨和张玉梅都感到不解的是，诉讼记录或者劳动仲裁记录这样私人的信息，对方是怎么查出来的。尤其是小雨的诉讼今年5月才结束，她在裁判文书网上自己都查不到裁判文书。
“可以通过第三方背调公司查询到。”李梦告诉南风窗，作为企业方他们没有查询这些信息的渠道，但专门做背调的公司有渠道可以查询。
某第三方背调公司的背调服务套餐
小雨和张玉梅记得，面试过了后，她们都接收到了一份邮件，里面是授权背调开始的一个链接。点开后，填上自己的身份信息以及电话号码等，再通过电子签名表示授权第三方公司对自己展开背调。
而几天后，她们分别等来了背调不通过的消息。
“目前没有一个开放的官方渠道供我们查询个人的劳动仲裁记录。”上述背调员刘菲告诉南风窗，但这不代表背调公司无法了解到求职者有无劳动仲裁记录。
方法有二。一是在核查求职者的工作经历时，会向前司询问有无劳动仲裁或者前司HR会主动提及；二是如果劳动仲裁后双方有一方或者双方都不服，就会起诉到法院，升级为民事诉讼，此时就能通过背调查询出来。
刘菲说，不少岗位都要核查求职者有无民事诉讼记录，途径主要是裁判文书网和全国法院公示信息系统。
在全国法院公示信息系统上可以搜到求职者有无民事诉讼记录
南风窗记者也留意到，各地人社部门官网也会公布一部分劳动仲裁文书，其中包含申请人和企业的具体信息。北京京师律师事务所王辉律师告诉南风窗，人社部门官网公布的仲裁文书，是因为被仲裁方（企业）无法联系或拒绝接收时，劳动仲裁院采取公告送达的方式，除此之外，不会公布所有的仲裁文书。
“我们查到信息结果以后，求职者到底能不能入职，不由我们判断，而是雇主方来判断。”刘菲解释称。但为了高效协同，背调公司会跟雇主商量配套方案和风险评级。
在刘菲所在的背调公司，背调评级分为四种，红黄蓝绿，行业内称为红灯、黄灯、蓝灯和绿灯。最严重的会亮红灯，基本与入职无缘。
“只要不是红灯，意味着在企业的用人标准里面不是绝对禁止的。”刘菲说，劳动仲裁跟诉讼记录都不会亮红灯，一般黄灯。而黄灯日常有两个用途，一是警示，提醒企业主报告中有其关注的信息，要认真看；二是直接启动一种流程，“在有些企业中，你有一个黄灯，这个报告就会抄送到业务主管，甚至是人力资源总监等去做判断。”
不过，刘菲向南风窗强调，背调公司对求职者所有信息的获取都是合法合规，也提前征得求职者授权。但HR李梦、林森以及猎头黄婷告诉南风窗，在背调时，背调公司可能会采取隐秘背调方式，获取求职者的一些额外信息。
背调公司可能会采取隐秘背调方式，获取求职者的一些额外信息
刘菲坦诚，这种现象的确存在，“甚至有一些小背调公司他们的卖点就是做‘密调’，但这一定是不合法的，我们也是坚决抵制这种做法。”其还表示，目前背调行业没有针对性的法律法规，并非方方面面都被监管到，所以有些背调公司跟客户说他能查到仲裁记录，甚至是员工的出境记录等隐私信息。
实际上，不仅“密调”不合法，因诉讼记录或劳动仲裁记录求职被拒，也不符合法律规定。
“以求职者有过仲裁经历或者民事诉讼经历为由拒绝录用，既不合法又不合理。”王辉律师告诉南风窗，从用人的角度，是否录用一个员工，标准应该他是否能胜任这项工作，而不应该考虑其他。“我们不得因为与岗位需求无关的因素而决定一个求职者的招录。”
“从法律角度来说，就业促进法、宪法都是有非常明确的规定，劳动者依法享有平等就业和自主择业的权利，不因民族、种族、性别、宗教信仰等不同而受歧视。”王辉解释道，“从员工角度进行考量，他跟单位出现劳动争议案件，往往是因为原单位侵犯了他的合法权益，他出于法律赋予他的权利，合法采取的维权行为，并不能与他是否胜任新岗位产生关系，人怎么能因为行使自己的正常权利而受到歧视？”
《二十不惑》剧照
小雨明白企业因诉讼记录拒绝她的行为于法于理都无据，但经历过这次事情后，她觉得自己像有了案底一样。“如果以后不是特别严重的情况我或许都不会考虑再去仲裁或者去法院（诉讼）了。”小雨说。
（应受访者要求，除王辉外，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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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黄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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